津田诗织

食物中毒

曼克斯猫

Scabish:

 @山海有龙 我终于写完了,我爱你。


爱人,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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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是有这种下不完的雨”




窗外是黑压压的积雨的云,高级灰的色调使人难以辨认这是一天之中的哪个时刻。这样适合睡觉的天气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天像被捅破了一样持续不断地漏下雨水。起初气象局发布消息,说这连绵的阴雨是台风、上升气旋和准静止锋导致的,并提醒市民朋友雨天出行注意安全。可这雨时大时小却再也没停过,三个月的时间,把中国下成了马孔多。


权威发言人被长枪短炮和怼到嘴边儿的话筒逼得没有办法,对着电视机前受困的十几亿观众自暴自弃地解释说:“就是有这种下不完的雨。”


——就是有这种下不完的雨。郑云龙被这样毫无道理的解释惹怒了。三个月来,剧院的排练与演出工作暂停,大半的工厂与商店关闭,物价哄抬,网速下降,煤电开始限时供应,然而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交通瘫痪带给他的焦躁感。飞机停飞,地铁停运,水路成为人出行为数不多的选择。可船少人多,一切以国家利益与集体利益优先,私人理由的跨省申请不知道已经被排到了何年何月。




他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没见到阿云嘎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算下来就他妈是二百七十年!




“这算什么?”郑云龙在电话里情绪激动地提出质疑,“什么叫就是有这种下不完的雨?他们怎么能用一个现象本身去解释它的存在?这不就像是我上学的时候问老师,老师这题为啥选C啊?老师告诉我,就是有这种让你选C的题。——你说这他妈像话吗?”


阿云嘎在电话那头耐心地听着他满嘴跑火车,听到这句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噗的一声就笑了。他紧跟郑云龙的步伐一起义愤填膺:“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郑云龙本来边打电话边在幽闭的客厅里来回转着圈儿,听到阿云嘎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的一瞬间,突然一下子就站定在原地。那声浅浅的含在喉咙里的笑像羽毛一样抚在他心上。郑云龙发现自己奇迹般地被安抚了,哪怕阿云嘎其实什么都没做。


“那天就不该放你走的,”郑云龙后悔,“你回北京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了,要是你那天没走,我们这三个月……”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与电话忙音冲撞在了一起,信号又断了。下雨天空气中水分增多时特高频无线电在传输过程中容易被空气中的水分吸收,这是郑云龙这三个月来学到的第一条物理知识。


第二条使他深有体会的物理知识是雨天气压低,大脑在缺氧的情况下容易产生困意。他每天像是睡在黄果树风景区,在低气压与白噪音中体验高质量睡眠。




然而两天后的一个早上,郑云龙睡得不踏实。他得到某种昭示般前所未有地在光线昏暗的早七点睁开眼睛,然后听到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在打开窗的一瞬间雨水乘着风势灌进了房间,郑云龙被扑了一个激灵。一秒钟后,他隔着重重雨幕看见了风雨中飘摇的阿云嘎。阿云嘎穿了一件橙色的雨衣,遮不住的发梢被雨水打湿,软趴趴地贴在额头。空旷的积水的马路上他的身影小小的,像个小男孩。


他手里举了个小喇叭,声如洪钟:“差一位,差一位了啊!差一位,再来一位就走了!”


郑云龙心里笑骂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双手拢在嘴前喊话:“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黑车司机的黑话?”


阿云嘎扬起一面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旗帜:“那你跟不跟我走!”


郑云龙想也没想就关上了窗,以最快的速度检查了房间里的水电天然气,什么东西都没收拾,披了件外套就往门外冲。


他刚迈下两步台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折回房间。


然后拿走了客厅茶几上最后的两个苹果,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里。




2 首先,你要有一条船




他俩像两只落汤鸡一样抱了好几分钟以后阿云嘎才反应过来,“害!跟这儿抱啥呢,上船,先上船再说!”


郑云龙震惊了:“什么船?”


阿云嘎扬起得意的脸庞,发梢的雨水溅了郑云龙一脸:“我们的船。”


郑云龙:“……你到底背着我藏了多少私房钱??”




在他们互相拉扯着往运河岸趟水前行的半个小时里,郑云龙听阿云嘎颠三倒四地讲完了前情。


“你那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人已经在大连了。这雨刚下了一个星期的时候我就找晰哥说让他帮我搞一条船,大连嘛,东北那旮达他都很熟哒!可是他一开始不帮我,你们当时都以为这雨过几天就会停的,折腾啥呀,但我就觉得我得先来找你,我们非得有条自己的船不可……”


“……后来他就帮我问了,嘿,比我想的便宜不少,当时还真没什么人想着要买船。估计现在再买就不是这个价了。哎,你瞪我干嘛,心疼我钱?那钱花完了还可以再赚嘛,可是我想来找你啊……”


“……再说了,这雨一直不停,谁知道是不是永远都不停了呢?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接上你了,——来,你手给我,小心!”




那是一条白色的小船,有窄窄的甲板和小小的船舱,吃水不算深重,乖巧安静地停在码头。那不像恶劣天气里带他们逃离的利器,反倒在转小的细雨绵绵里有些诗情画意的意思。


阿云嘎轻车熟路地翻了上去,看上去已经同这船磨合相处了有一阵子。


“瞧瞧!怎么样!”


郑云龙由衷赞叹:“它真漂亮!”


阿云嘎心满意足地露出骄傲的微笑,他伸手把郑云龙接上船。


“我们去哪儿?”


“去厦门。”


“怎么去?”


“这一段是运河,后面会开到海上。一路都有码头,虽然客运已经停航几十年了,但航道一直都在。舱里有航海图。——舱里还有吃的,你饿了就去吃点儿。”


“你这是都计划好了?”


“嗯,你啥都不用操心,把自己带上就够了。”


郑云龙半个身子探进船舱,“你还买了水果?”


“你想吃自己去拿。”


“先吃我的。”郑云龙从湿透的外套里掏出两个苹果,他出门时带出来的唯一的行李,他全身上下最后的资产。苹果半红半绿的表皮上还挂着雨水。他信誓旦旦:“你买的肯定没有我这个好吃。”


郑云龙手法娴熟地拿刀削了皮,把其中一个递给阿云嘎,“喏,付你船费。”


阿云嘎一口啃下一小半,甜蜜的汁液流进他的喉咙。郑云龙确实没说大话,他这辈子真的从来没在别处吃到过比郑云龙给他的更好吃的苹果。


一个苹果下肚,阿云嘎仍站在原地盯着郑云龙看。


“你看着我干啥?开船去啊,我不会开。没骗你,真不会,”阿云嘎灼热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烫出个洞来,“——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不会开啊,我操。”


阿云嘎没说话,视线紧紧钩在郑云龙的嘴唇上。他突然走上前去,在他的嘴角恶狠狠地嘬了一口。他们冰凉的脸颊静止地贴了一会儿。


而后他走向驾驶室,留下一句:“船费。”




郑云龙望着阿云嘎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年前他们刚刚认识时,阿云嘎留给他最初也是最本质的印象。那时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个男人像是动物。这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把心爱的人比作小猫小狗小兔子的可爱修辞法,他是真的觉得阿云嘎像是密林里走出来的用直觉在生活的某种动物。


地震来临前,冬眠的蛇会爬出巢穴,鱼会张惶地飞跃水面;海啸前,河马与鳄鱼奔向高地。人类对灾难的预感在安逸的生活里逐步退化为零,可阿云嘎仍旧保留着某些原始的本能。暴雨降临的时刻,他比所有人、所有科学仪器更早地觉察到危险。


郑云龙不禁想,这人究竟有多敏感的神经,他到底在用什么生活,又是怎样敏锐地品味哀伤、领略幸福。


这是一种天赋。可一个人要被这世界突如其来的背叛伤害多少次,才能获得这样的天赋。




3 道路




“你们上海的道路命名还挺有意思的。”船驶在苏州河时阿云嘎回头对郑云龙说。


“嗯?”郑云龙就站在他身后,挤在狭窄的驾驶室内。站在他的位置可以瞧见阿云嘎后脑勺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发旋儿。


“之前每次来上海都直奔你家去了,这次才开始看地图,”阿云嘎说,“你看你们这儿的路,南京路,广东路,云南路——全是地名哎!”


语气骄傲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嗯。上海以前是租界,南北向的路用省命名,东西向的路用市命名。有时候跟他们吃饭,说约在贵州呢还是四川呢,还挺有意思的。”


阿云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那有青岛路吗?”


“有啊,就在这河的东岸,你再开个十分钟吧,是条挺窄的小路,在小区里头,那条路上有家牛肉汤饺子馆,我一直想带你去吃来着,结果每次都没空。”


“哎,”阿云嘎点点头,“在异乡有条自己老家命名的路,挺好的。”


“你知道吗?上海也有条路叫蒙古路。”郑云龙说,“而且,在这条河的西岸,就在……青岛路对面。那条路上有一家河南烩面。”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久到连郑云龙都快忘记了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听见阿云嘎说,“你还说自己不爱出门,没事儿喜欢在家里待着。这不也对上海熟悉得很嘛,哪儿都去过。”


“没有,”郑云龙无情反驳他,“这两条路是我几年前来上海,跟你一样刚发现它的路是用省市命名之后用地图查的。其实我还查到一条路叫鄂尔多斯路来着,但是特偏,附近也没啥东西,我去过一次之后就没再去了。”


“就这两条路我熟,”郑云龙指指河道左边又指指河道右边,“我后来没事儿的时候会去转一下。你说得没错,在异乡有条自己熟悉名字的路挺好的,我想家或者想你的时候,就跑去那两条街上吃点东西。”




阿云嘎终于还是听到了自己恐惧听到的东西,清澈见底的人总是把想念你爱你需要你大大方方地说出口。在爱情成为了奢侈品的年代里,说更多的爱就意味着让渡更多的权利。而郑云龙压根不相信这一套,他也不怕他会伤害他。阿云嘎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嘎子,我不想再想你了。”郑云龙说着把头埋进了阿云嘎的颈窝。


我要紧挨着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舱外是不绝的雨,河上是我俩的船。


我现在恨不得这雨永远不停。




4 爱人




船舱内密不透风,水蒸气结成液滴服帖地凝在他们的肩颈臂膀。黏糊糊的吻里连沉默都是勾引,阿云嘎恍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夜。


他一度以为郑云龙是个从来不嫉妒的人,起码他从来不表现出嫉妒。阿云嘎是习惯了把自己表现得善于交际的,有时会显得过度活泼,但那令他感到安全。当他呼朋引伴左拥右抱的时候,会有一根神经拽在郑云龙的身上,可坐在一旁的郑云龙永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如果非要从他耷拉的眼皮儿下读出些什么内心活动,那无非是“怎么还没聊完啊,该聊完了吧,我困了。”




阿云嘎终于在一次郑云龙缺席的夜宵中忍不住问他晰哥:“一个人爱你,但是又根本不嫉妒,这算什么?”


那时候的王晰还没有“坚决不掺和阿云嘎郑云龙俩人间破事儿”的觉悟,把最后一只咖喱鱼蛋咽进嘴里,没多想就说:“说明他根本不爱你。”


阿云嘎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你放屁!!!!!”


王晰:???


王晰:“阿云嘎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虽然笃定王晰是在放屁,但那个回答像一根鱼刺一样鲠在了阿云嘎的喉咙里。他知道如果他直接去问郑云龙“你爱我吗”,郑云龙一定会回答他“我爱你”,像他的眼睛一样坦诚。——他怎么能怀疑郑云龙对他的爱!——那为什么不嫉妒呢,他不甘心地想,我就嫉妒刘令飞嫉妒得要发狂。


可当郑云龙第一次说起上海有条蒙古路,他常会去那儿转一转的时候,阿云嘎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然后他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接连明白了很多事,一并包括郑云龙为什么坚持在每一个采访的场合吐槽他的“老”。


他想起好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一样是湿漉漉的。郑云龙醉得四仰八叉地被他搬上宿舍的床,发出灵魂的拷问:“你为什么要比我老啊?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边儿大?我想和你一起上小学,你还做班长。我们可以一起长大。我作业给你抄。十几岁的时候你看上谁了我一定帮你追到手。然后我们考一个大学。”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语气像是要哭,说着说着自己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阿云嘎意识到,原来郑云龙的嫉妒都在别处。那不是对人的,而是对距离,对岁月,对那些人力永远无法战胜的事物,那些到达不了的、甚至不足以被称为遗憾的东西。


船体在随着水势摇晃,从一个码头驶向另一个码头,驶过他们的脊椎、腰窝和脚背,雨水砸落在他们身上,在皮肤留下酥痒的触觉。浪头起落的时候快感像沉沦又像是超脱。船舱内的光线昏昏暗暗,窗外还有水花和潮湿的风。


播报风向、水速与航向的喇叭突然响起歌声:


“爱人你可知道明天已经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5 对食物也很慢热吗?




第四天的午饭依旧是自热的火锅和米饭,好在郑云龙是真的很好养活。他接受十分良好地以娴熟的厨艺撕开发热包,转头又去冲泡速溶蛋花汤。


“蔡蔡有次跟我说,”阿云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话还没说自己先笑了,“那时候节目刚开始录,一开始咱们不都十个人一桌在酒店餐厅吃饭嘛。他观察了你好几天,跑来跟我说,嘎子哥,龙哥真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把蔡程昱的迷弟口气学了个十成十。


“他说得对。”郑云龙眯着眼睛点头表示认同,“我就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我靠,郑云龙你他妈能不能别顺杆爬!”阿云嘎作势要用筷子敲他,努力把话题继续下去。“我就问蔡程昱,我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猜他说什么?”


郑云龙逗他:“嗯?那我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不都散发着这样的气质吗?”


“……我真是受不了你了。”阿云嘎捂脸大笑,“蔡蔡说,龙哥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吃刚上的菜哎,端上来个什么鱼啊肉的,他都不跟大家一起把筷子往里伸,他等大家都吃过了才去吃那道新菜……”




郑云龙被这话吓了一跳。不吃刚上的菜确实是个他从小就有的习惯,但长那么大还没什么人发现过。他刚想张嘴说点儿什么,就听见阿云嘎继续说,“……我跟他说得了吧,那小子就是干什么事儿都要先观察一下,一开始的时候总是有所保留。对人慢热,对食物也慢热。”




郑云龙一脸不可思议:“……你早就发现了?”


“我十年前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发现了啊。”阿云嘎看了他一眼,“那时候聚餐,好菜一端上来谁不是马上就去夹两口,就你不,有时候盘子里的肉都快被抢完了你还跟没反应过来似的。我心里替你急得啊,就只能抓紧给你夹几口菜。”


郑云龙:“所以你那个时候是因为这个才老给我夹菜的?”


阿云嘎:“不然你以为呢?”


郑云龙大言不惭:“我以为你对我一见钟情呢。”


阿云嘎:“滚!!”




6 你的名字




火锅开始咕噜咕噜冒泡,蒸腾的白汽模糊了两张对望的脸。


“但我对你从一开始就很热情好吧,”郑云龙挑起一片胡萝卜,“当初是我先跟你说第一句话的。——我说,叔叔不好意思我们宿舍楼家长止步。”


在打嘴炮这种事情上蒙古人向来是被摁在地上摩擦的那一个,他嚼着卷心菜翻白眼,决心要在“两人间到底是谁先伸出了友谊之手”这个问题上跟郑云龙好好掰扯掰扯。


他说:“但是我先问了你的名字。”




而交换姓名是成为朋友的第一步。


“郑云龙?——哪个云哪个龙?”彼时的阿云嘎操着一口语调微妙的普通话,对刚认识的新舍友刨根问底。


在郑云龙前半生所有自我介绍的环节里从未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的名字里没有生僻字,甚至没有什么同音的字好被误解,不就是那个云那个龙吗,还能是哪个?他困扰地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抽得就剩一支的云烟,指了指软包装上的“云”,又指了指商标上两条正在戏珠的小龙。


新舍友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走了。


几天以后他们下了计算机课,阿云嘎在门口把他拦了下来。


他兴冲冲地说:“我刚查了,我们有四星半。”


郑云龙一头雾水:“啊?啥?什么意思?”


阿云嘎:“就是说我们配不配。”


郑云龙:……嗯???


阿云嘎干脆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拖回了自己的机位前。简陋的网页还没被关闭,上下并排的两行对话框里分别输入了他们各自的名字。页面的最下方写着鲜红鲜红的判词:你们初次见面就会一见如故,成为很默契的朋友。在生活里亲密无间,互相维护;在事业上相辅相成,共同成就……


郑云龙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也就大概猜到后面的话了,这种网站是不可能让人测出悲壮惨烈的结果的,不过是匹配程度百分之六十还是百分之九十的差别。


这样的行径如果放在别人身上,郑云龙只会觉得是过时的搭讪手段。“你看,我们的名字很配哦!”,他自己初中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对漂亮同桌这么说。但他知道那对阿云嘎而言并不是,如果他曾经那么认真地询问他的名字怎么写,还为了个系统随机得出的结果兴奋不已,那这个人是真的想和他成为好朋友的。


然后他们确实像那个神叨的占卜网站描述的那样一起走进了相识的第十年,就这样迎合了他们人生的预言。




“快点吃,”阿云嘎起身去看了眼罗盘仪表,“我们就要到和平港了。”


郑云龙收好了碗筷,披着雨衣爬上了甲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厦门的雨味道从来是与众不同的。那是一团混合着海雾、水草的咸腥和白色沙子的味道。雨里有看不见的东西,连接着天与海,令他不由得奇怪,水真的是从天上降落在海面的吗?还是海里的水被吸到了天上呢?


船即将要停泊的港口他曾跟阿云嘎来过一次,几年以前他们在码头附近的小饭馆大吃特吃海鲜。被选中的那家店门前挂着手写的招牌,其中一行写的是:加拿大象拔蚌。


阿云嘎拽着郑云龙就不走了:“为什么还有大象?”


郑云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论大学期间的阿云嘎是如何读书读报看电视,以一股子能把郑云龙烦死的劲头在学汉语,但他始终和汉语之间隔了一层,常说些语序颠倒又逻辑莫名的话来,又常从别人都视若无睹的寻常句子里看出些新奇的东西。


挺好的,很可爱,郑云龙很喜欢。




在他们离开厦门后的某一年,和平港新建起了栈桥长廊和观景的亭子。阿云嘎将船停靠在距离观景亭只有几十米的地方,他也从船舱里钻上来,昂首阔步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船长,手里拿了个望远镜在甲板上逡巡。


当他转到某一个位置的时候却不动了。


郑云龙好奇地贴过去:“看什么呢?”


阿云嘎献宝一样把望远镜递给郑云龙,手臂向前方遥遥地一指:“你看!那亭子上面有你的名字。”


眼前出现了被放大无数倍的观景亭,雨幕和雾气模糊了视野,郑云龙在镜筒里努力搜寻。雨水顺着他扬起的袖口灌进来,又冰凉又黏糊。然后他看到了刻在小亭子左右的一副对联:


海不扬波鱼虾可数,际会明良风云龙虎。




——原来云龙在这里头。


郑云龙咧嘴笑了,于是雨水又顺势打湿了他的唇齿。他转头询问阿云嘎:“我们是不是还没接过雨味儿的吻?你想尝尝吗?”




7 我想再睡一会儿




厦门的雨水尝起来是干净的,清新的,凉的,软的;而夜色四合的港口空空荡荡宛如世界的中央。郑云龙和阿云嘎在密不透风的雨幕里把最后的氧气与热量度给对方,沾湿的胸膛贴在一处。阿云嘎忍不住想,在宇宙还稚气未脱的时候,世界一片混沌,那时的天和地是什么样子的呢?就像现在他和郑云龙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吗?


他感到海洋就在自己的身体里,郑云龙在其中漂流,顺着潮水的起落涌向他的心脏,激荡起无限的柔情。他们完全湿透了,像把行李都丢落在故乡的无家可归又无路可走的人,等待着对方的收留。


在最后一点热消失殆尽前,他们相拥着走下船舱。舱内橘色的灯像个小小的太阳,照耀着他们的身体连在一起。在一段时间里,郑云龙一刻不停地说着我爱你,短句被冲撞地支离破碎,他也不肯停下来。后来他开始说起童年喜欢的雪糕,母亲剧院的后台,青岛路上的香樟树,蒙古路上灰色砖瓦的居民区,操蛋的天气,漂泊的船,就是对爱绝口不提了。




阿云嘎安静地抚摸着他的背脊,郑云龙在他的手下发出绵长的叹息。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来厦门来着?”


“……我以为这个问题你早就该问了。”阿云嘎被郑云龙漫长的反射弧震撼了,“傻乎乎的,不怕我把你卖了啊?”


郑云龙在他怀里摇摇头,暴露出脆弱的脖子。


他笃定地说:“你不会的。”




阿云嘎睁开眼睛的时候,猛然间发现船舱内一片明亮。阳光像水一样流淌进窗户的缝隙,一层把另一层蒸干。窗外的海面上跳跃着金子,泛起的水花近乎洁白。


郑云龙被久违的光线照得难受,他皱着眉头,一只手挡在脸前,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想再睡一会儿。”


于是阿云嘎起身,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他把阳光赶了出去,像小时候赶一只小羊那样。












“就是有这种让你选C的题”是单立人小剧场贡献的我永远的笑点


“爱人你可知道明天已经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来自张玮玮《米店》


“把阳光像赶小动物一样赶出去”化用了一首诗,等我想起来是哪首再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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